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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說明】本篇是汲黯和鄭當時的合傳。汲黯是武帝朝中名聞遐邇的第一流人物。他為人倨傲嚴正,忠直敢諫,從不屈從權(quán)貴,逢迎主上,以此令朝中上下皆感敬畏。比如人家謁見傲慢的丞相田蚡,都是卑躬屈膝俯首下拜,而他偏只拱手作揖,見大將軍衛(wèi)青時亦行平等之禮;兩次奉旨出使,他都中途變卦,或半路而返,或自作主張發(fā)放官糧賑濟災(zāi)民;批評別人的過失,他從來耳提面命不留情面,即使對至尊的君主及其寵幸的權(quán)要人物也敢當面諫諍指責,無所顧忌。傳中寫他四次犯顏武帝,三次斥罵丞相公孫弘和御史大夫張湯,言辭都極為尖銳無情。難怪群臣為之震恐、責怨;公孫弘、張湯對他恨之入骨;而武帝雖在背后罵他甚至起過殺心,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是“社稷臣”而寬容幾分。司馬遷懷著極其欽敬的心情為汲黯樹碑立傳,不多敘政績,而傾全力表彰他秉正嫉惡、忠直敢諫的杰出品格。環(huán)繞這個中心,本文運用輻湊之法將眾多的零散材料交織在一起,從多方面的人際關(guān)系中反復刻畫人物個性,尤其是一再描寫汲黯同最高統(tǒng)治者武帝和公孫弘、張湯之間的對立與沖突,就使他那漢廷第一直臣的光輝形象被異常鮮明地表現(xiàn)了出來。其中,汲黯那些一針見血、極具個性的言語被大量實錄,其辭之犀利精粹,其情之激切義憤,皆力透紙背,震撼人心,對展示主人公思想品格起到了至為重要的作用。
汲黯信仰黃老學說,崇尚無為清靜之治,這和武帝崇尚儒學,重用酷吏,好大喜功,擾亂民生的“多欲”政治適相抵觸。故本傳表彰汲黯亢直犯上的言行,實質(zhì)上是肯定了他在一系列現(xiàn)行方針政策上同當權(quán)者的斗爭。因此這篇傳記的思想意蘊是復雜而深刻的,它具有很強的現(xiàn)實意義,而且寓托了作者深切的愛憎之情,誠如古人所云:“汲黯乃太史公最得意人,故特出色寫之。當其時,勢焰橫赫如田蚡,阿諛固寵懷詐飾智如公孫弘、張湯等,皆太史公所深嫉痛惡而不忍見者,故于灌夫罵坐,汲黯面詆弘、湯之事,皆津津道之,如不容口,此太史公胸中壘塊借此一發(fā)者也”(牛運震《史記評注》卷十一,轉(zhuǎn)引自《歷代名家評史記》)??梢哉f,汲黯便是太史公批評現(xiàn)實政治的代言人,本篇的“發(fā)憤”之意是非常鮮明而強烈的。
鄭當時是汲黯的好友,在尊黃老、任俠和居官清廉等方面皆與汲黯一致,因而本篇將他連類于汲黯之后。文中著重表彰了他敬賢下士,竭誠進賢的美德,同時也指出他缺乏汲黯的剛直之氣,有趨從迎合權(quán)勢者的缺點。在嚴正直諫方面,他于汲黯差之遠矣。故在作者眼中筆下,二人高下分別,而敘其生平自然也就一詳一略,一重一輕了。
汲黯字長孺,濮陽縣人。他的祖先曾受古衛(wèi)國國君恩寵。到他已是第七代,代代都在朝中榮任卿、大夫之職。*父親保舉,孝景帝時汲黯當了太子洗馬,因為人嚴正而被人敬畏。景帝死后,太子繼位,任命他做謁者之官。東越的閩越人和甌越人發(fā)生攻戰(zhàn),皇上派汲黯前往視察。他未到達東越,行至吳縣便折返而歸,稟報說:“東越人相攻,是當?shù)孛袼妆緛砭腿绱撕枚罚恢档脽﹦谔熳拥氖钩既ミ^問?!焙觾?nèi)郡發(fā)生了火災(zāi),綿延燒及一千余戶人家,皇上又派汲黯去視察。他回來報告說:“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,由于住房密集,火勢便蔓延開去,不必多憂。我路過河南郡時,眼見當?shù)刎毭耧柺芩禐?zāi)害之苦,災(zāi)民多達萬余家,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,我就趁便憑所持的符節(jié),下令發(fā)放了河南郡官倉的儲糧,賑濟當?shù)貫?zāi)民?,F(xiàn)在我請求繳還符節(jié),承受假傳圣旨的罪責。”皇上認為汲黯賢良,免他無罪,調(diào)任為滎陽縣令。汲黯認為當縣令恥辱,便稱病辭官還鄉(xiāng)。皇上聞訊,召汲黯朝任中大夫。由于屢次向皇上直言諫諍,他仍不得久留朝中,被外放當了東海郡太守。汲黯崇仰道家學說,治理官府和處理民事,喜好清靜少事,把事情都交托自己挑選出的得力的郡丞和書史去辦。他治理郡務(wù),不過是督查下屬按大原則行事罷了,并不苛求小節(jié)。他體弱多病,經(jīng)常躺在臥室內(nèi)休息不出門。一年多的時間,東??け闶智迕魈剑藗兌己芊Q贊他。皇上得知后,召汲黯回京任主爵都尉,比照九卿的待遇。他為政力求無為而治,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條文。
汲黯與人相處很傲慢,不講究禮數(shù),當面頂撞人,容不得別人的過錯。與自己心性相投的,他就親近友善;與自己合不來的,就不耐煩相見,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。但是汲黯好學,又好仗義行俠,很注重志氣節(jié)操。他平日居家,品行美好純正;入朝,喜歡直言勸諫,屢次觸犯皇上的面子,時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為人。他與灌夫、鄭當時和宗正劉棄交好。他們也因為多次直諫而不得久居其官位。
就在汲黯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時候,竇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(fén,墳)做了宰相。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來謁見時都行跪拜之禮,田蚡竟然不予還禮。而汲黯求見田蚡時從不下拜,經(jīng)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。這時皇上正在招攬文學之士和崇奉儒學的儒生,說我想要如何如何,汲黯便答道:“陛下心里欲望很多,只在表面上施行仁義,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堯虞舜的政績呢!”皇上沉默不語,心中惱怒,臉一變就罷朝了,公卿大臣都為汲黯驚恐擔心?;噬贤顺?,對身邊的近臣說:“太過分了,汲黯太愚直!”群臣中有人責怪汲黯,汲黯說:“天子設(shè)置公卿百官這些輔佐之臣,難道是讓他們一味屈從取容,阿諛奉迎,將君主陷于違背正道的窘境嗎?何況我已身居九卿之位,縱然愛惜自己的生命,但要是損害了朝廷大事,那可怎么辦!”
汲黯多病,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,皇上多次恩準他休假養(yǎng)病,他的病體卻始終不愈。最后一次病得很厲害,莊助替他請假,皇上問道:“汲黯這個人怎么樣?”莊助說:“讓汲黯當官執(zhí)事,沒有過人之處。然而他能輔佐年少的君主,堅守已成的事業(yè),以利誘之他不會來,以威驅(qū)之他不會去,即使有人自稱像孟賁、夏育一樣勇武非常,也不能憾奪他的志節(jié)?!被噬险f:“是的。古代有所謂安邦保國的忠臣,像汲黯就很近似他們了。”
大將軍衛(wèi)青入侍宮中,皇上曾蹲在廁所內(nèi)接見他。丞相公孫弘平時有事求見,皇上有時連帽子也不戴。至于汲黯進見,皇上不戴好帽子是不會接見他的?;噬显?jīng)坐在威嚴的武帳中,適逢汲黯前來啟奏公事,皇上沒戴帽,望見他就連忙躲避到帳內(nèi),派近侍代為批準他的奏議。汲黯被皇上尊敬禮遇到了這種程度。
張湯剛以更改制定刑律法令做了廷尉,汲黯就曾多次在皇上面前質(zhì)問指責張湯,說:“你身為正卿,卻對上不能弘揚先帝的功業(yè),對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惡欲念。安國富民,使監(jiān)獄空無罪犯,這兩方面你都一事無成。相反,錯事你竭力卻做,大肆破壞律令,以成就自己的事業(yè),尤為甚者,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規(guī)章制度也亂改一氣呢?你這樣做會斷子絕孫的?!奔橱鰰r常和張湯爭辯,張湯辯論起來,總愛故意深究條文,苛求細節(jié)。汲黯則出言剛直嚴肅,志氣昂奮,不肯屈服,他怒不可遏地罵張湯說:“天下人都說絕不能讓刀筆之吏身居公卿之位,果真如此。如果非依張湯之法行事不可,必令天下人恐懼得雙足并攏站立而不敢邁步,眼睛也不敢正視了!”
這時,漢朝正在征討匈奴,招撫各地少數(shù)民族。汲黯力求國家少事,常借向皇上進言的機會建議與胡人和親,不要興兵打仗?;噬险齼A心于儒家學說,尊用公孫弘,對此不以為意。及至國內(nèi)事端紛起,下層官吏和不法之民都弄巧逞志以逃避法網(wǎng),皇上這才要分條別律,嚴明法紀,張湯等人也便不斷進奏所審判的要案,以此博取皇上的寵幸。而汲黯常常詆毀儒學,當面抨擊公孫弘之流內(nèi)懷*詐而外逞智巧,以此阿諛主上取得歡心;刀筆吏專門苛究深摳法律條文,巧言加以詆毀,構(gòu)陷他人有罪,使事實真相不得昭示,并把勝獄作為邀功的資本,于是皇上越發(fā)地倚重公孫弘和張湯,公孫弘、張湯則深恨汲黯,就連皇上也不喜歡他,想借故殺死他。公孫弘做了丞相,向皇上建議說:“右內(nèi)史管界內(nèi)多有達官貴人和皇室宗親居住,很難管理,不是素來有聲望的大臣不能當此重任,請調(diào)任汲黯為右內(nèi)史?!奔橱霎斄藥啄暧覂?nèi)史,任中政事井井有條,從未廢弛荒疏過。
大將軍衛(wèi)青已經(jīng)越發(fā)地尊貴了,他的姐姐衛(wèi)子夫做了皇后,但是汲黯仍與他行平等之禮。有人勸汲黯說:“從天子那里就想讓群臣居于大將軍之下,大將軍如今受到皇帝的尊敬和器重,地位更加顯貴,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禮。”汲黯答道:“因為大將軍有拱手行禮的客人,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嗎?”大將軍聽到他這么說,更加認為汲黯賢良,多次向他請教國家與朝中的疑難之事,看待他勝過平素所結(jié)交的人。
淮南王劉安陰謀反叛,畏懼汲黯,說:“汲黯愛直言相諫,固守志節(jié)而寧愿為正義捐軀,很難用不正當?shù)氖虑檎T惑他。至于游說丞相公孫弘,就像揭掉蓋東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樹葉振掉那么容易了?!?/P>
當今天子已經(jīng)多次征討匈奴大獲戰(zhàn)績,汲黯主張與胡人和親而不必興兵征討的話,他就更加聽不進去了。
當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時,公孫弘、張湯不過還是一般小吏而已。等到公孫弘、張湯日漸顯貴,和汲黯官位相當時,汲黯又責難詆毀他們。不久,公孫弘升為丞相,封為平津侯;張湯官至御史大夫;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、書史也都和汲黯同級了,有的被重用,地位甚至還超過了他。汲黯心窄性躁,不可能沒有一點兒怨言,朝見皇上時,他走上前說道:“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垛一樣,后來的堆在上面?!被噬铣聊徽Z。一會兒汲黯退了下去,皇上說:“一個人確實不可以沒有學識,看汲黯這番話,他的愚直越來越嚴重了。”
時隔不久,匈奴渾邪王率部眾降漢,朝廷征發(fā)兩萬車輛前去接運。官府無錢,便向百姓借馬。有的人把馬藏起來,馬無法湊齊?;噬洗笈?,要殺長安縣令。汲黯說:“長安縣令沒有罪,只要殺了我,百姓就肯獻出馬匹了。況且匈奴將領(lǐng)背叛他們的君主來投降漢朝,朝廷可以慢慢地讓沿途各縣準備車馬把他們順序接運過來,何至于讓全國騷擾不安,使我國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將呢!”皇上沉默無言。及待渾邪王率部到來,商人因與匈奴人做買賣,被判處死罪的有五百多人。汲黯請得被接見的機會,在未央宮的高門殿見到了皇上,他說:“匈奴攻打我們設(shè)在往來要路上的關(guān)塞,斷絕和親的友好關(guān)系,我國發(fā)兵征討他們,戰(zhàn)死疆場與負傷的人數(shù)不勝數(shù),而且耗費了數(shù)以百億計的巨資。臣我愚蠢,以為陛下抓獲匈奴人,會把他們都作為奴婢賞給從軍而死的家屬,并將擄獲的財物也就便送給他們,以此告謝天下人付出的辛勞,滿足百姓的心愿。這一點現(xiàn)在即使做不到,渾邪王率領(lǐng)幾萬部眾前來歸降,也不該傾盡官家府庫的財物賞賜他們,征調(diào)老實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們,把他們捧得如同寵兒一般。無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讓匈奴人購買長安城中的貨物,就會被死摳法律條文的執(zhí)法官視為將財物非法走私出關(guān)而判罪呢?陛下縱然不能繳獲匈奴的物資來慰勞天下人,又要用苛嚴的法令殺戳五百多無知的老百姓,這就是所謂‘保護樹葉而損害樹枝’的做法,我私下認為陛下此舉是不可取的。”皇上沉默,不予贊同,而后說:“我很久沒聽到汲黯的話了,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說了?!笔潞髷?shù)月,汲黯因犯小法被判罪,適逢皇上大赦,他僅遭免官。于是汲黯歸隱于田園。
過了幾年,遇上國家改鑄五銖錢,老百姓很多人私鑄錢幣,楚地尤其嚴重?;噬险J為淮陽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,就征召汲黯任他為淮陽郡太守。汲黯拜伏于地辭謝圣旨,不肯接印,皇上屢下詔令強迫給他,他才領(lǐng)命?;噬舷略t召見汲黯,汲黯哭著對皇上說:“我自以為死后尸骨將被棄置溝壑,再也見不到陛下了,想不到陛下又收納任用我。我常有狗病馬病的,體力難以勝任太守之職的煩勞。我希望當中郎,出入宮禁之門,為您糾正過失,補救缺漏。這就是我的愿望。”皇上說:“你看不上淮陽郡太守這個職位嗎?過些時候我會召你回來的。只因淮陽地方官民關(guān)系緊張,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,請你躺在家中去治理吧?!奔橱鱿蚧噬细鎰e后,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,他說:“我被棄置于外郡,不能參與朝廷的議政了??墒?,御史大夫張湯他的智巧足以阻撓他人的批評,*詐足以文飾自己的過失,他專用機巧諂媚之語,強辯挑剔之詞,不肯常常正正地替天下人說話,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。皇上不想要的,他就順其心意詆毀;皇上想要的,他就跟著夸贊。他喜歡無事生非,搬弄法令條文,在朝中他深懷*詐以逢迎皇上的旨意,在朝外挾制為害社會的官吏來加強自己的威勢。您位居九卿,若不及早向皇上進言,您和他都會被誅殺的。”李息害怕張湯,始終不敢向皇上進諫。汲黯治理郡務(wù),一如往昔作風,淮陽郡政治清明起來。后來,張湯果然身敗名裂?;噬系弥橱霎敵鯇钕⒄f的那番話后,判李息有罪,詔令汲黯享受諸侯國相的俸祿待遇,依舊掌管淮陽郡。七年后汲黯逝世。
汲黯死后,皇上因為汲黯的關(guān)系,讓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,兒子汲偃官至諸侯國相。汲黯姑母的兒子司馬安年輕時也與汲黯同為太子洗馬,他擅長玩弄法律條文,巧于為官,其官位四次做到九卿,在河南郡太守任上去世。他的弟兄們由于他的緣故,同時官至二千石職位的計十人。濮陽人段宏起初侍奉蓋侯王信,王信保舉段宏,段宏也兩次官至九卿。但是濮陽同鄉(xiāng)做官的人都很敬畏汲黯,甘居其下。
鄭當時,字莊,陳縣人。他的祖先鄭君曾做項籍手下的將領(lǐng);項籍死后,不久就歸屬了漢朝。高祖下令所有項籍的舊部下在提到項籍時都要直呼其名,鄭君偏偏不服從詔令。高祖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項籍名諱的人都拜為大夫,而趕走了鄭君。鄭君死于孝文帝時。
鄭莊以仗義行俠為樂事,解救張羽的危難,聲名傳遍梁、楚之間。孝景帝時,他做太子舍人。每逢五天一次的休假日,他經(jīng)常在長安四郊置備馬匹,騎著馬去看望各位老友,邀請拜謝賓朋,夜以繼日通宵達旦,還總是擔心有所疏漏。鄭莊喜愛道家學說,仰慕年長者,那種情意殷切的勁兒,就好像惟恐見不到人家一樣。他年紀輕,官職卑微,但交游的相知友都是祖父一輩的人,天下知名的人物。武帝即位后,鄭莊由魯國中尉、濟南群太守、江都國相,一步步地升到九卿中的右內(nèi)史。由于平議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的紛爭意見不當,他被貶為詹事,又調(diào)任大農(nóng)令。
鄭莊做右內(nèi)史時,告誡屬下官吏說:“有來訪者,不論尊貴或低*,一律不得讓人滯留門口等候?!彼磮?zhí)主人待客之禮,以自己的高貴身分屈居于客人之下。鄭莊廉潔,又不添置私產(chǎn),僅依*官俸和賞賜所得供給各位年長的友人,而所饋送的禮物,只不過是用竹器盛的些許吃食。每逢上朝,遇有向皇上進言的機會,他必得稱道天下的年高望重的人。他推舉士人和屬下的丞、史諸官吏,委實津津樂道,饒有興味,言語中時常稱舉他們比自己賢能。他從不對吏員直呼其名,于屬下談話時,謙和得好像生怕傷害了對方。聽到別人有高見,便馬上報告皇上,唯恐延遲誤事。因此,殽山以東廣大地區(qū)的士人和知名長者都眾口一詞稱贊他的美德。
鄭莊被派遣視察黃河決口,他請求給五天時間準備行裝?;噬险f:“我聽說‘鄭莊遠行,千里不帶糧’,為什么還要請求準備行裝的時間?”鄭莊在外人緣雖好,但在朝中常常附和順從主上之意,不敢過于明確表示自己的是非主張。到他晚年,漢朝征討匈奴,招撫各地少數(shù)民族,天下耗費財物很多,國家財力物力更加匱乏。鄭莊保舉的人及其賓客,替大農(nóng)令承辦運輸,虧欠錢款甚多。司馬安任淮陽郡太守,檢舉此事,鄭莊因此落下罪責,贖罪后削職為平民。不久,入丞相府暫行長史之職。皇上認為他年事已高,讓他去做汝南郡太守。幾年后,卒于任上。
鄭莊、汲黯當初位列九卿,為政清廉,平日居家品行也純正。這兩人中途都曾被罷官,家境清貧,賓客遂日趨沒落。待到做郡守,死后家中沒有剩余的財物。鄭莊的兄弟子孫因他的緣故,官至二千石者有六、七人之多。
太史公說:憑著汲黯、鄭當時為人那樣賢德,有權(quán)勢時賓客十倍,無權(quán)勢時情形就全然相反,他們尚且如此,更何況一般人呢!下邽(guī,龜)縣翟公曾說過,起初他做廷尉,家中賓客盈門;待到一丟官,門外便冷清得可以張羅捕雀。他復官后,賓客們又想往見,翟公就在大門上寫道:“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。一貧一富,乃知交態(tài)。一貴一*,交情乃見?!奔橱觥⑧嵡f也有此不幸,可悲?。?/P>
汲黯字長孺,濮陽人也。其先有寵于古之衛(wèi)君①。至黯七世,世為卿大夫。黯以父任②,孝景時為太子洗馬,以莊見憚③。孝景帝崩,太子即位,黯為謁者。東越相攻④,上便黯往視之。不至,至吳而還,報曰:“越人相攻,固其俗然,不足以辱天子之使?!焙觾?nèi)失火,延燒千余家,上使黯往視之。還報曰:“家人失火,屋比延燒⑤,不足憂也。臣過河南,河南貧人傷水旱萬余家,或父子相食,臣謹以便宜⑥,持節(jié)發(fā)河南倉粟以振貧民⑦。臣請歸節(jié),伏矯制之罪⑧?!鄙腺t而釋之,遷為滎陽令。黯恥為令,病歸田里⑨。上聞,乃召拜為中大夫⑩。以數(shù)切諫,不得久留內(nèi),遷為東海太守。黯學黃老之言(11),治官理民,好清靜,擇丞史而任之。其治,責大指而已(12),不苛?。?3)。黯多病、臥閨內(nèi)不出(14)。歲余,東海大治。稱之。上聞,召以為主爵都尉,列于九卿。治務(wù)在無為而已,弘大體,不拘文法(15)。
①古之衛(wèi)君:戰(zhàn)國后期衛(wèi)侯降而為君,故云。詳見卷三十七《衛(wèi)康叔世家》。②任:保舉。漢制規(guī)定,凡居官二千石以上者,任職滿三年可保舉同胞兄弟或兒子一人為郎官,稱為“任子”。③憚:懼怕。④東越相攻:甌越(都東甌,今浙江溫州)與閩越(都東治,今福建福州)合稱東越。景帝三年(前154)吳楚反叛,甌越東海王搖先是舉兵從吳,事敗后又殺吳王濞以自脫罪責。吳王子逃入閩越,為報仇,于武帝建元三年(前138)勸閩越出兵圍東甌,甌越遂向朝廷求救。事詳卷一百一十四《東越列傳》。⑤比:緊挨著。⑥便宜:趁便見機行事。⑦節(jié): 符節(jié),朝廷派官出使時作為憑證的信物。 振:通“賑”,救濟。⑧矯制:假借君主名義發(fā)布命令。制:帝王的命令。⑨田里:故鄉(xiāng)。 ⑩召拜:征召授予官職。(11)黃老之言:道家學說。道家以黃帝、老子為祖,故云。(12)指:大指,意圖。(13)苛?。禾籼蘅燎笮」?jié)。后文“小苛”意同此。(14)閨 :內(nèi)室。(15)文法:法規(guī),法令條文。
黯為人性倨①,少禮,面折②,不能容人之過。合己者善待之,不合己者不能忍見③,士亦以此不附焉。然好學,游俠④,任氣節(jié)⑤,內(nèi)行脩絜⑥,好直諫,數(shù)犯主之顏色,常慕傅柏、袁盎之為人也。善灌夫、鄭當時及宗正劉棄⑦。亦以數(shù)直諫,不得久居位。
當是時,太后弟武安侯蚡為丞相,中二千石來拜謁⑧,蚡不為禮。然黯見蚡未嘗拜,常揖之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,上曰吾欲云云,黯對曰:“陛下內(nèi)多欲而外施仁義,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⑨!”上默然,怒,變色而罷朝。公卿皆為黯懼。上退,謂左右曰:“甚矣,汲黯之戇也⑩!”群臣或數(shù)黯(11),黯曰:“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,寧令從諛承意,陷主于不義乎?且已在其位,縱愛身,奈辱朝廷何!”
①倨:傲慢。 ②面折:當面頂撞。折,斷,此指拒斥、駁回。 ③忍見:耐著性子見面。 ④游俠:好交游并且勇于解救他人危難的人。 ⑤任氣節(jié):看重志氣操守。 ⑥內(nèi)行:平日居家的品行。 脩:通“修”,美好。絜:同“清”潔凈,純潔。 ⑦劉棄:《漢書•張馮汲鄭傳》為“劉棄疾”。 ⑧中二千石:漢代內(nèi)自九卿郎將,外至郡守尉的偕祿等級,皆為二千石。其中包括中二千石、二千石和比二千石三個等級,中二千石是最高級。中:合乎,滿。 ⑨唐虞:儒家所推崇的遠古帝王唐堯和虞舜。⑩戇(zhuàng,壯):憨厚剛直。 (11)數(shù):列舉過失,指責。
黯多病,病且滿三月,上常賜告者數(shù)①,終不愈,最后?、?,莊助為請告。上曰:“汲黯何如人哉?”助曰:“使黯任職居官,無以逾人。然至其輔少主,守城深堅③,招之不來,麾之不去④,雖自謂賁、育亦不能奪之矣⑤?!鄙显唬骸叭弧9庞猩琊⒅?,至如黯,近之矣?!?/P>
大將軍青侍中,上踞廁而視之⑥。丞相弘燕見⑦,上或時不冠。至如黯見,上不冠不見也。上嘗坐武帳中⑧,黯前奏事,上不冠,望見黯,避帳中,使人可其奏。其見敬禮如此。
①這句是說漢武帝對汲黯給予破例的照顧。漢制規(guī)定,居官者病滿三月當免官,而武帝幾次特許汲黯可以不免官而居家養(yǎng)病。告:休假。數(shù):屢次。 ②?。褐夭?,病得很厲害。③守城:當依《漢書•張馮汲鄭傳》作“守成”,保護已成的事業(yè)。④麾(huī,灰):通“揮”,揮手令去的意思。 ⑤賁、育:孟賁和夏育,都是戰(zhàn)國時秦武王的壯士,勇力過人。 ⑥踞:蹲或坐。廁:廁所。一說通“側(cè)”,指床邊。 ⑦燕見:和朝見相對而言,指在帝王閑暇時進見。燕:通“宴”,安閑。⑧武帳:御殿內(nèi)四周陳設(shè)著五種兵器(矛、戟、鉞、楯、弓矢)的帳帷,以示威武。一說織成武士形象的帳帷。
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,黯數(shù)質(zhì)責湯于上前,曰:“公為正卿,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(yè),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,安國富民,使囹圄空虛①,二者無一焉。非苦就行,放析就功②,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③?公以此無種矣④?!摈鰰r與湯論議,湯辯常在文深小苛⑤,黯伉厲守高不能屈⑥,忿發(fā)罵曰:“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⑦,果然。必湯也⑧,令天下重足而立⑨,側(cè)目而視矣!”
是時,漢方征匈奴,招懷四夷⑩。黯務(wù)少事,乘上間(11),常言與胡和親,無起兵(12),上方向儒術(shù)(13),尊公孫弘。及事益多,吏民巧弄(14)。上分別文法,湯等數(shù)奏決讞以幸(15)。而黯常毀儒,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(16),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(17),陷人于罪,使不得反其真(18),以勝為功。上愈益貴弘、湯,弘,湯深心疾黯,唯天子亦不說也(19),欲誅之以事。弘為丞相,乃言上曰:“右內(nèi)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,難治,非素重臣不能任,請徙黯為右內(nèi)史。”為右內(nèi)史數(shù)歲,官事不廢。
①囹圄:監(jiān)牢。 ②按:前文已指責張湯不能奉公盡職,這二句更進一步揭露他的心思都用在了謀取個人名利上?!胺强嗑托小?,是說明知事錯還努力去做,以求造就好名聲。非:錯誤的??啵喝舾?。就:實現(xiàn),達到。行:德行。句中“非若”二字語不通順,疑有誤。卷一百二十二《酷吏列傳》記載張湯如何廣交天下名士、賓客,用拉攏人情來獲取美名的事,可作為理解本句的參考。“放析就功”,是說肆意增繁律令破壞漢朝舊制,目的是要成就個人的功績。放:放縱,隨意。析:劈開,此指破壞。 ③按:漢高祖劉邦初入咸陽時,曾“與父老約,法三章耳:殺人者死,傷人及盜抵罪。余悉除去秦法”(見卷八《高祖本紀》),法至簡約。漢立國后,丞相簫何奉命制律,“捃摭秦法,取其宜于時者,作律九章”(見《漢書•刑法志》),依然法禁省約,簡便易行。漢武帝當朝后,對外頻繁用兵,對內(nèi)大興營造,大量征發(fā)人力賦稅,致使許多人貧困破產(chǎn)被迫犯法,于是武帝任用酷吏張湯等修改法律,以嚴刑峻法加強鎮(zhèn)壓。史書記載,當時“禁網(wǎng)浸密。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,大辟四百九條,千八百八十二事,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,文書盈于幾閣,典者不能遍睹”(見《漢書•刑法志》)。這種作法已完全破壞了漢初舊制。約束:規(guī)章制度,此特指法令、法規(guī)。紛:紛亂,這里有任意增繁加多意。更:更改。 ④無種:沒有遺種,此指斷子絕孫,種:子嗣。⑤文深:深究細摳法令條文。 ⑥伉厲:剛直嚴厲。守高:保持高昂的志氣。一說掌握最高的原則(王伯峻《史記選注》)。 不能屈:不肯向?qū)Ψ角?。⑦刀筆吏:辦理文書的小吏。古時在竹筒上書寫,因有誤而改動時必需用刀刮除,故有此稱。⑧必湯:指非依張湯之法行事不可。⑨重足而立:兩腳并攏站立,形容極其恐懼拘束而不敢行走。⑩四夷:此泛指四方邊境內(nèi)外的少數(shù)族。夷:古代統(tǒng)治者對東部各非華夏民族的蔑稱。(11)間:間隙,機會。 (12)無:通“毋”,不要。(13)方向儒術(shù):正傾心于儒學。(14)吏民巧弄:指下級官吏和不法之民玩弄智巧來逃避法網(wǎng)的制裁。(15)讞 :審判定案。(16)面觸:當面冒犯指責。 徒:只是。懷詐飾智:心懷*詐而外逞智巧。飾:裝飾于外,此指顯露。 取容:傅取對方的歡心。(17)深文巧詆:深摳文法,巧言進行詆毀。(18)反其真:恢復事實真相。 (19)唯:雖然,縱然。說:同“悅”,喜歡。
大將軍青既益尊,姊為皇后,然黯與亢禮①。人或說黯曰:“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將軍,大將軍尊重益貴,君不可以不拜?!摈鲈唬骸胺蛞源髮④娪幸究廷?,反不重邪?”大將軍聞,愈賢黯,數(shù)請問國家朝廷所疑,遇黯過于平生③。
淮南王謀反④,憚黯,曰:“好直諫,守節(jié)死義,難惑以非⑤。至如說丞相弘,如發(fā)蒙振落耳⑥?!?/P>
天子既數(shù)征匈奴有功⑦,黯之言益不用。
始黯列為九卿,而公孫弘、張湯為小吏。及弘、湯稍益貴,與黯同位,黯又非毀弘、湯等。已而弘至丞相,封為侯;湯至御史大夫;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⑧,或尊用過之。黯褊心⑨,不能無少望⑩,見上,前言曰:“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,后來者居上?!鄙夏弧S虚g黯罷(11),上曰:“人果不可以無學,觀黯之言也日益甚(12)?!?/P>
①亢禮:行平等之禮。亢,通“抗”,匹敵,相當,對等。 ②揖客:行拱手禮的客人。 ③平生:平素。 ④淮南王謀反:淮南王劉安為報父仇早有反叛朝廷之心,自武帝建元二年(前139)起開始暗中結(jié)交權(quán)貴和賓客,收買民心,制造謀反器具,進行了長期的準備和謀劃。但是由于時機不成熟。始終未舉事。最后因內(nèi)部矛盾使陰謀泄露,劉安自殺身亡。詳見卷一百一十八《淮南衡山列傳》。⑤非:此指不正當?shù)男袨?,此指謀反之事。 ⑥發(fā)蒙:揭開蓋東西的蒙布。振落:振掉快落的樹葉。此句是比喻事情很好辦,可輕易得手。 ⑦按:自元光二年(前133)匈奴與漢絕和親,到元狩二年(前121)秋匈奴渾邪王率眾降漢,漢征匈奴有幾次大勝。詳見卷一百十《匈奴列傳》、卷一百一十一《衛(wèi)將軍驃騎將軍列傳》等。 ⑧丞相史:應(yīng)為“丞、史”,《漢書、汲黯傳》和《史記》會注本均無“相”字。⑨褊心:心胸狹隘。⑩望:怨恨。(11)有間:有頃,一會兒。罷:退下。(12)無學:沒有學識。學:這里特指儒學。武帝這句話是批評汲黯一向詆毀儒學,沒有儒者的思想修養(yǎng),因此說話越發(fā)鋒芒畢露,不知敬上。
居無何,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①,漢發(fā)車二萬乘。縣官無錢②,從民貰馬③。民或匿馬,馬不具。上怒,欲斬長安令。黯曰:“長安令無罪,獨斬黯,民乃肯出馬。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④,漢徐以縣次傳之,何至令天下騷動,罷弊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⑤!上默然。及渾邪至,賈人與市者,坐當死者五百余人⑥。黯請間⑦,見高門⑧,曰:“夫匈奴攻當路塞,絕和親,中國興兵誅之,死傷者不可勝計,而費以巨萬百數(shù)⑨。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,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;所鹵獲⑩,因予之,以謝天下之苦,塞百姓之心(11)。今縱不能,渾邪率數(shù)萬之眾來降,虛府庫賞賜,發(fā)良民侍養(yǎng),譬若奉驕子。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于邊關(guān)乎(12)?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,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余人(13),是所謂‘庇其葉而傷其枝’者也,臣竊為陛下不取也?!鄙夏唬辉S,曰:“吾久不聞汲黯之言,今又復妄發(fā)矣。”后數(shù)月,黯坐小法,會赦免官。于是黯隱于田園。
①按:事在元狩二年(前121)秋。渾邪(yē,耶)王因與漢將霍去病戰(zhàn)屢敗,傷亡慘重,單(chán,蟬)于欲誅之,故率眾降漢。詳見卷一百十《匈奴列傳》、卷一百一十一《衛(wèi)將軍驃騎將軍列傳》。 ②縣官:當時天子或中央政府的代稱,此指國庫。 ③貰:(shì,世):借。 ④畔:通“叛”。 ⑤罷:(pí,皮)弊:疲乏,疲勞。罷,通“?!薄?⑥坐:因犯……法入罪。當:判罪。 ⑦請間:請得被接見的機會。 ⑧高門:未央宮內(nèi)的高門殿。⑨巨萬百數(shù):數(shù)以百億計的巨資。巨萬:萬萬,形容數(shù)目極大。 ⑩鹵:通“擄”,搶掠。(11)塞:填充,此指滿足。(12)文吏:執(zhí)法的官吏。 繩:依法處罰。闌:沒有官府允許的憑證而擅自出入邊關(guān)。當時的法律規(guī)定,與胡人通商不得持兵器出關(guān),即使在京城內(nèi)與胡人做買賣也以出關(guān)論處,因此一些百姓無辜地被判處犯了走私罪。(13)微文:苛細的文法。
居數(shù)年,會更五銖錢①,民多盜鑄錢,楚地尤甚。上以為淮陽,楚地之郊②,乃召拜黯為淮陽太守。黯伏謝不受印,詔數(shù)強予,然后奉詔。詔召見黯,黯為上泣曰:“臣自以為填溝壑③,不復見陛下,不意陛下復收用之。臣常有狗馬?、埽Σ荒苋慰な?,臣為中郎,出入禁闥⑤,補過拾遺,臣之愿也?!鄙显唬骸熬』搓栃??吾今召君矣⑥。顧淮陽吏民不相得⑦,吾徒得君之重,臥而治之?!摈黾绒o行,過大行李息,曰:“黯棄居郡,不得與朝廷議也。然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,詐足以飾非,務(wù)巧佞之語,辯數(shù)之辭⑧,非肯正為天下言,專阿主意。主意所不欲,因而毀之;主意所欲,因而譽之。好興事,舞文法,內(nèi)懷詐以御主心⑨,外挾賊吏以為威重。公列九卿,不早言之,公與之俱受其僇矣⑩。”息畏湯,終不敢言。黯居郡如故治(11),淮陽政清。后張湯果敗,上聞黯與息言,抵息罪(12)。令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(13)。七歲而卒。
卒后,上以黯故,官其弟汲仁至九卿,子汲偃至諸侯相。黯姑姊子司馬安亦少與黯為太子洗馬(14)。安文深巧善宦,官四至九卿,以河南太守卒。昆弟以安故(15),同時至二千石者十人。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,信任宏,宏亦再至九卿。然衛(wèi)人仕者皆嚴憚汲黯,出其下。
①按:事在元狩五年(前118),因“有司言三銖錢輕,易*詐,乃更請諸郡國鑄五銖 錢。”詳見卷三十《平淮書》。漢制,24銖為1兩。②郊:城外,野外。此指楚地的要道。③此句是說免官后將死無葬身之所。 ④狗馬?。簩θ朔Q說自己疾病的謙詞。 ⑤意思是說希望隨侍皇帝左右做近臣。禁闥,宮廷門戶。⑩今:此指日后即將發(fā)生之事,非謂眼前。⑦顧:但,只。 ⑧辯數(shù):此指強辯。 ⑨御:迎。 ⑩僇:通“戮”,誅殺。(11)按:此句意思是說汲黯治理淮陽郡仍然保持從前任東??な貢r清靜無為的作風。(12)抵:抵嘗,此指判人有罪,使受到應(yīng)有的懲罰。(13)秩:俸祿等級。此句是說朝廷給汲黯以優(yōu)待。依漢制,郡太守月支俸錢抵于諸侯國相。(14)姑姊:父親的姐姐。 按:《漢書•汲黯傳》無“姑”字。(15)昆弟:兄弟。
鄭當時者,字莊,陳人也。其先鄭君嘗為項籍將;籍死,已而屬漢。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①,鄭君獨不奉詔。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,而逐鄭君。鄭君死孝文時。
鄭莊以任俠自喜②,脫張羽于厄,聲聞梁楚之間。孝景時,為太子舍人。每五日洗沐③,常事驛馬長安諸郊,存諸故人④,請謝賓客,夜以繼日,至其明旦,??植槐?。莊好黃老之言,其慕長者如恐不見。年少官薄,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⑤,天下有名之士也。武帝立,莊稍遷為魯中尉、濟南太守、江都相,至九卿為右內(nèi)史。以武安侯、魏其時議⑥,貶秩為詹事,遷為大農(nóng)令。
莊為太史⑦,誡門下:“客至,無貴*無留門者?!眻?zhí)賓主之禮,以其貴下人。莊廉,又不治其產(chǎn)業(yè),仰奉賜以給諸公⑧。然其饋遺人⑨,不過算器食⑩。每朝,候上之間,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。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(11),誠有味其言之也,常引以為賢于己。未嘗名吏(12),與官屬言,若恐傷之。聞人之善言,進之上,唯恐后。山東士諸公以此翕然稱鄭莊(13)。
鄭莊使視決河,自請治行五日(14)。上曰:“吾聞‘鄭莊行,千里不赍糧(15),請治行者何也?”然鄭莊在朝,常趨和承意,不敢甚引當否(16)。及晚節(jié),漢征匈奴,招四夷,天下費多,財用益匱。莊任人賓客為大農(nóng)僦人(17),多逋負(18)。司馬安為淮陽太守,發(fā)其事(19),莊以此陷罪,贖為庶人。(20)頃之,守長史。上以為老,以莊為汝南太守。數(shù)歲,以官卒。
①此句是說漢高祖有意讓項籍的舊僚屬犯其名諱,以這種大不敬的行為來表示對舊主子的背叛和對自己的臣服。②任俠:好仗義行俠。③洗沐:沐浴,此指休假。漢制,官吏每五日例得休假。④存:存問,看望問候。⑤大父:祖父。行:輩。⑥這是指鄭當時在武安侯的田蚡和魏其侯竇嬰在廷中為灌夫事發(fā)生尖銳沖突,武帝征詢?nèi)撼家庖姇r,他先是肯定支持竇嬰,后又怯懦動搖,因此觸怒武帝被貶官。詳見卷一百七《魏其武安侯列傳》。 ⑦太史:疑為“內(nèi)史”之誤。前已言鄭為右內(nèi)史,居九卿之尊;后繼言“以其貴下人”,正相切合。一說當從《漢書•張馮汲鄭列傳》為“大吏”。 ⑧諸公:對年長者的稱謂。⑨饋遺:贈送。⑩算器:竹制器皿。(11)推轂:推車,此處借言推舉人才。轂,車輪中心的圓木,與車幅相接。常用作車輪或車的代稱。(12)名吏:直呼吏員的名字。(13)山東:古時泛指殽山或華山以東的廣大地區(qū)。翕:(xī,西)然:和同一致。(14)治行:準備行裝。(15)赍:攜帶。(16)甚引:很明確地表示意見。引,引決,決定。當否:是非。此句是說鄭當時在皇上面前不敢明確堅持自己的主張。(17)僦:運輸。(18)逋負:拖欠,此指虧欠承辦運輸?shù)腻X款。(19)發(fā):檢舉揭發(fā)。(20)贖:納錢贖罪。
鄭莊、汲黯始列為九卿,廉,內(nèi)行脩絜 。此兩人中廢①,家貧,賓客益落。及居郡,卒后家無余貲財②。莊兄弟子孫以莊故,至二千石六七人焉。
①中廢:中途被免官。②貲(zī,姿):通“資”,錢財。
太史公曰:夫以汲、鄭之賢,有勢則賓客十倍,無勢則否,況眾人乎!下邽翟公有言,始翟公為廷尉,賓客闐門①;及廢,門外可設(shè)雀羅。翟公復為廷尉,賓客欲往,翟公乃大署其門曰②:“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。一貧一富,乃知交態(tài)③。一貴一*,交情乃見④?!奔场⑧嵰嘣?,悲夫!
①闐:充滿。②署:題寫。③交態(tài):結(jié)交的狀況,指交情的真?zhèn)紊顪\。④見:同“現(xiàn)”。顯現(xi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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